镡津文集卷第十五

2024-08-06 08:17 史传部 X 纠错

镡津文集卷第十五藤州镡津东山沙门契嵩撰非韩中第二始视韩子原道。止以仁义为道德。谓韩子如此当绝不识儒之道德也。其后见彼颜子不贰过论曰。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正德。又引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镡津文集卷第十五

藤州镡津东山沙门契嵩撰

非韩中

第二

始视韩子原道。止以仁义为道德。谓韩子如此当绝不识儒之道德也。其后见彼颜子不贰过论曰。圣人抱诚明之正性根中庸之正德。又引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又曰。皆谓不能无生于其心而不暴之于外。考之于圣之道差为过耳。夫中庸诚明者。真圣贤道德仁义百行之根源也。如此韩子固亦知有中庸诚明之道德。原道何故弃之而不言也。谓人不足与知此道耶。谓人固不可忽欤。或将匿善而不尽言耶。君子固不可匿善也。是必韩子徒。见其诚明中庸之语。而心未通其理乎。然理最为几微。精审而不易至也。七十二子之徒。孔子于此独与颜渊。乃曰。其殆庶几乎。而颜子至之。故其言鲜过。今韩子推本乎圣人之道德仁义与人何尚。其文字前无后有自相反乱。是可谓至其至乎。心不达诚明中庸至理。虽益着书可传以为法乎。

第三

韩子。取孔子所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其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者为性。而着原性曰。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道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上焉者主于一而行之四。中焉者之于五。一也不少有焉则少及焉。其于四也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谓上焉者善也。故能行其五者之道。中焉者可道而为善恶也。其于五者虽不甚有。亦可进而及之也。下焉者恶也。其于五者反悖而不能为之也。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亦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也。然韩子如此而言善恶之者。与夫佛老之言同。乃特异其说也。夫性岂止佛老乎。天下之人皆得。盖至公之道者也。乌可私之而臆说耶。嘻韩子恶佛老。遂至以其性命而曲说。何其爱恶如是之甚乎。夫孔子所谓惟上智与下愚不移者。盖言人之有才智与聪明及愚冥而无识耳。非言性也。夫智之与愚乃其性通塞之势耳。非性命之本末。若夫性者即在物灵焉。而有知者是也。今天下之人灵。然利至而知趋。害至而知避。孰不皆然。岂有上下之别耶。但其所知有远迩。其能有多寡。是盖通塞之势异尔。论语所谓性相近者。盖言其性则同也。曰习相远者。盖言其因学习故则人善恶异矣。其后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也者。是亦承会前语之意耳。谓人苟不为不善之习所移易者。唯是上智高才者也。不为善习而卒易者。亦唯是下愚绝顽者也。此外罔不由其所学习而为善为恶也。是亦圣人笃于劝教而化之也。夫上焉者圣人也。下焉者愚人也。善恶者好恶也。好恶与生皆生人皆有之。岂圣人唯好而愚人唯恶。苟曰圣人愚人皆有好恶。是善恶均也。岂上者唯善下者唯恶乎。韩子必谓上智与下愚不移。为上下之人其性善恶各已定矣。何孔子既曰性相近习相远。谓人性之不差遽。又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谓人性之善恶各定。岂圣人之言前后不相副反覆而如此也。不直不相副。抑亦非示教也。谓圣人之言反覆可乎。韩子读书不求其文之意如何耳。乃辄勍其语遂以为立言。夫仁义五常盖人情之善者也。而韩子不审知。乃曰。所以为性者五。彼徒见五常者出。于性而遂以为性。殊不知性之所出者皆情也。今问其人曰。尔为五常仁爱与尔七情爱恶之爱异耶同乎。是必曰同也。尔五常好仁义之好与尔七情喜好之好同乎异耶。是必曰不异也。如此则韩子之谓五谓七谓善谓恶者。岂不皆情耶。着在乎情而始处性之边徼也。韩子之所师者孔子也。欲为书安得不审其师之言而然后发何辄作谬乎。圣人之意也如此。孔子之言性。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又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夫人生而静者。寂然不动者。是岂非人之性唯寂唯静何尝有善有恶有其品乎。夫感动而动性之欲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岂非接乎外物乃成其善恶之情耶。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是亦备见乎情性之分矣。呜呼古圣人其言情性如此之效白。而后世不遵竞务异而苟为其说。虽欲求异乎佛老。殊不识大悖其师之言而乱乎圣人之道也。易曰。利贞者性情也者。谓性正也情邪也。必以性制情乃中正也。后之学者方不知其性。乃为狂为悖为邪为佞为贪为惑。鲜有成其德性者也。岂堪立言垂法者。乃复以情以性不辨其真伪而传之。其人吾恐夫益惑也。圣人之道斯将废矣。

第四

韩子作原人曰。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曰然则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指山之一草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则不可也。故天道乱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噫韩子何为言之不辨也。谓韩子善着书。吾不知也。彼其意亦类乎。祭统曰。夫人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如孔子曰折曰鬼者。盖分辨乎。人与禽兽草木异矣。韩子虽曰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者。欲以别其禽兽与人。而文不分明而取喻不切当。韩子之意其实谓人与夷狄禽兽皆同其性命之道也。不直云尔是必欲异乎他教之说也。然韩子如此而异。亦犹狙公赋茅曰朝三而莫四。朝四而莫三。果何能为异耶。其曰人者夷狄禽兽之主者。此又溷漫盖不足为训也。韩子苟谓人为血气之主。彼夷狄者亦人尔。自可主乎禽兽也。安得谓如禽兽而主乎人耶。然禽兽亦非人为之主也。万类各自有其主焉。人自主于其人类之长。禽兽亦乃自主于其类之长者也。天下何有禽兽驯狎人而为之主耶。彼韩子苟恤乎夷狄禽兽。与吾同其性命。欲人不暴之也。为之原人当曰人者夷狄禽兽之同其生也。同生而暴其生者不得其所以为生之道也。如此则庶几可乎。

第五

韩子为本政曰。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后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时之术以明示民。民始惑教百氏之说以兴。又曰。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繇废。抑诡怪而畅皇极。伏文貌而尚忠质。茫乎天运窅尔神化。道之行也其庶已乎。韩子此说岂非厌以文之过恶。为教之有迹者也。然其言似欲天下如三王之政以文质相救。又若欲天下如三皇以易简之道以为化。其言不端倪。令学者惑之。韩子苟欲如三王之政。则三王安得不示其所以政之之道耶。苟欲如三王之无为。其茫乎天运窅尔神化。则类乎老子之所谓其道德者也。如古之君天下者化之。而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者。莫盛乎伏牺神农黄帝三皇氏者也。三皇乃老氏之道之所师宗者也。韩子当讥老子谓其道德而为一人之私言也。老氏之说果私。则韩子斯言乌得为公耶。韩子为书何其不思不审而如此也。使学者何以考而为法。

第六

韩子作原鬼。谓适丁民之有是时也故原鬼为其辩之也。噫鬼何必原乎。使民不知鬼于政何损也。使民知鬼。于教亦何益耶。古之君子以道辩惑以政平妖。如斯而已矣。昔殷政弊而其民以鬼。先王患而杀之(杀或救字)以鬼者谓其多威仪似乎事鬼神者也。况又原鬼。真以鬼而示民。岂先王之法乎。语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韩子之为言。不唯悖先王之道。抑又昧乎孔子之意也。谬乎甚哉若此也。

第七

韩子为获麟解曰。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此谓麟为孔子出。孔子知麟。麟为祥。以解夫鲁人昔谓麟为不祥者也。韩子之所谓何其未识经也。麟所以兴春秋。苟不能发明孔子作春秋之意何用解麟。夫麟学者亦能辩之也。孔子圣人。岂止能知麟尔。言麟谓孔子出者。苟取杂家妄说无经据谬论也。韩子为知圣人称麟。非徒为其出不出也。昔孔子因麟而作春秋者。盖以麟凤四灵大率係于王政。故礼运曰。圣人作则四灵以为畜。孔子之时。周室积衰王道已绝。有麟而无政。圣人感此遂以度吾将存乎王法也。故其书起于平王而绝笔获麟。而杜预注获麟。其说漫漶不决。既曰。麟为圣王之嘉瑞。又曰。时无明王。感嘉瑞而无应。既无明王。何以感其出耶。此盖杜氏不能考其出不出之意也。礼运孔子谓。圣王之政大顺。故凤皇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郊谓其逼王城也。棷谓其樵薪之浅丛也。谓大顺所感。则麟凤如其所畜养也。此言处乎近郊樵薪之间耳。其谓麟之出也如此。左氏曰。西狩大野获麟。大野者盖鲁之大泽也。其荒远险绝。视楚之云梦吴之具区。皆天下所谓十薮者也。然深山大泽固异物之所隐伏也。麟不幸为鲁搜而致之岂感而自出耶。吾故曰。麟未始出必谓此为麟之出也。则礼运孔子之言为谬矣。圣人岂谬乎哉。经曰。西狩获麟。麟不自然而出可知也。圣人笔此。非善之之谓也。春秋凡称获者。不单训于得。盖兵戈勍劲得胜之谓也。经曰。获晋侯之例是也。今曰西狩者。盖恶其非时而暴物也。获麟乃有讥耳。异义者曰。孔子修春秋。立言为素王之法。麟乃应之。或曰。兴者为瑞亡者为灾。谓麟为后代受命者之符瑞。此皆经传所不见载。苟以臆裁殊不足取之。谓孔子为素王。其诬圣人之甚也。

第八

韩子以三书自荐。求用于宰相。吾读之未始不为叹息。世谓韩子若继圣之贤之出也。余谓圣贤进退语默动有师法。不宜与常士相浮沉也。古之士皆欲用。非其礼不与之用。三代之士仕以天下自任。无如伊尹。周之末忧天下。无如孔子。战国之时欲行其道。无如孟轲。虽然皆以礼聘而为政。不闻以书自举而求其用也。礼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语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陈子谓孟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云云。夫古之圣贤待而不求也。如此待而不求。盖贵义而守道也。此其所以为圣贤也。韩子既不能守道而贵义如古之圣贤也。又以书而自举于其上。固宜恭其言平其气自道可也。乌得躁以忿遽非人之政治耶。孔子曰。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又曰。今之矜者忿戾韩子推周公之事而较其时之政治。非其不至。夫身未及居位而辄诮其政。非躁乎。自举不得而责人。非矜乎忿耶。儒行曰。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麁而翘之。又不急为也。陈言而伏也者。谓儒有所陈说。必伏而待上之命也。静而正之也者。谓虽不得命必静而守之。正不以倾躁也。上弗知麁而翘之又不急为也者。谓已虽有善言正行上弗之知。则同其颜色粗略而发之。不必急暴而为也。圣人如此之谓。盖欲人遵理而远辱也。遵礼所以为儒也。韩子慕孔子谓为纯儒。而其所为反圣人之法如此。可谓真儒乎。不唯不至于儒。亦恐误后世之。人失礼而招辱也。韩子之书欲其朝廷因己爵禄以诱致天下遗逸之士。韩子以此言待天下。何其浅且谬也。天下固亦有不陨穫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大能守道。抱节而贤过韩子者。如傅说诸葛亮辈。傅说诸葛亮岂止因人而遽来。徉徉然以趋禄利耶。此犹略举其世之闻见之盛者。时主可以礼义诚聘而致之有为者也。况有沉名绝迹。逃越世网者耶。盖有视分国如锱铢而不臣不仕。若泰伯伯夷者。虽爵命百返蔑如也。韩子亦何能诱而致之乎。吾恐韩子之策。未必能为国家取其至贤者也。韩子曰。古之人三月不仕则相吊。此引孟子滕文公下章初答周霄之问也。韩子徒略孟子之言(略或作掠)而不能以尽其意。其卒章孟子乃曰。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鑽穴隙之类也。其意正谓。士虽急于仕也。亦待其命而用。不可苟进而求用也。苟进而求用者。固如男女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窥踰牆相从。为人之所贱者也。今韩子自荐而求用。乃援孟子此章为谕。何忽自彰其失礼亡义也哉。吾闻古者欲有所见。唯以其所贽而前。天子则贽鬯。诸侯则贽玉。卿则贽羔。大夫则贽雁。士则贽雉。故孟子曰。孔子出疆必载质。不闻以书而见其上者。盖后世者之苟为也。汉孝武时。四方之士如东方朔之徒。矜诞衒鬻。盖以书而自荐。天下乃相效靡然而成风。孟子谓自鬻以成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然而孰尝以此而为愧也。呜呼后世益衰风教浮薄愈甚。学者以艺相夸以能相胜。傲诞自大。孰不然也。温良恭俭让其道殆废。当是时韩子固宜力行圣人之道。以身率先天下而正其风俗可也。又从事其事而矜夸忿躁愈盛。后生者学不知根本。徒见韩子之书乃相谓曰。韩子大儒。吾辈宜傚其所为也。如此不唯益损其风教。抑又害其臣之节。辱其人之身。故曰。韩子之书不法。吾无所取也。或曰。韩子之时。其取士之道异乎古也。韩子盖因其时而为之也。必若守古之道。待其聘而后用。士君子之道必至死而不得其行也。曰不然。韩子尚以周公之道而责其时之宰相。当是何不念。今之时与古异矣。不可以古道而求今也。岂谋身即谓随时而责人即谓必如古道。君子果如是为意耶。然聘士之礼何世无之。唐之时亦尚闻以礼而诏其隐者也。岂有遗圣贤而不聘耶。语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此韩子之徒。亦宜思之也。

第九

韩子为对禹问。谓禹虽以天下传之子。而其贤非不及乎尧舜传贤之贤也。予少时着评让。初亦取韩子所谓禹传子之说。其后审思之。即考虞夏之书。竟不复见禹传贤传子之说。唯孟子曰。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狱讼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及证之史。夏本纪太史公亦谓。禹以天下授益。益让启。天下遂奉启以为君。此始明禹未尝自以其天下与之子也。荀卿杨雄虽皆言传授之事。亦未始称禹自与其子之天下也。因怪韩子疎谬不讨详经史。辄为此言。假谓韩子苟取百家杂说。谓禹与子天下。其贤不减于尧舜也。又与礼运之言不类。礼运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者以其时为大同。谓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者以其时为小康。而郑氏解曰。天下为公者。禅让之谓也。天下为家者。谓传位于子也。夫禅让既为大同。而家传之时乃为小康。而禹苟果以天下与之子。其为贤也。安得不劣于尧舜耶。韩子虽欲贤禹。而反更致禹之不贤。然韩子揣尧舜禹所以传授。而乃为其言曰。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天下争之之乱也。又曰。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何其文字散漫不晓分而如此也。然得所即不争。争即不得所也。忧犹虑也。虑犹忧也。其为义训亦何以异乎。大凡争斗其必起于私与不平也。既谓禹欲使后世不争。乃当不与其子。于事理为得也。既与之子。安得制其不争之乱耶。禹之后及其子孙方二世。而羿遂夺其天下而有之。与寒浞辈紊绝夏政几二百年。少康立乃稍复夏政继禹之道也。所谓不争安在耶。夫禹圣人也。岂圣人而不识其起争之由耶。韩子虽苟为此说。而不累及夫禹乎。语曰。巍巍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孔氏之注。迃疎固不足发明乎圣人之意。此乃谓舜禹虽有天下。不我私而有之。皆谓常有所让也。不幸禹之禅让。其事不果。遂乃与其子。相承而有天下。孔子以其世数。姑列禹于三代之端。故礼运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然而尧舜禹其则未始异也。夫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与贤与子而圣人岂苟专之而为计乎。苟当其时天下之人欲以天下与之贤。而尧舜虽欲传子不可得也。当其时天下之人欲以天下与之子。禹虽欲传贤亦不可得也。故时当与贤则圣人必与之贤。时当与子则圣人不能不与之子。圣人之传天下也。正谓顺乎时数人事而已矣。岂谓忧之虑之为后世强计。而与其天下异也。尧谓舜曰。天之曆数在尔躬。舜亦以此命禹。礼曰。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是故易曰。天下随时之义大矣哉。韩子之说无稽。何尝稍得舜禹传授之意欤。呜呼谬哉。

第十

韩子既谪潮州。乃奏书谢天子。因讽其天子封禅。谓己文章可以振锡功德编乎诗书而不让古人。吾窃笑韩子所发轻率而事不稽。古封禅乃国家大典。帝王之盛事。臣子平时犹不可使人主遽为。况乎在其斥逐龃龉而辄言之。韩子岂善自宜之耶。如陆贽以宰相黜忠州十年。杜门绝人事。不复为私书。贽不唯能慎。盖亦知其自不当预朝廷之事也。陆公可谓识大体矣。若夫封禅者非二帝三王之事也。其始于秦之始皇。而甚乎汉之孝武。其事势雄侈赀费。盖百巨万。礼度与古所谓类上帝望山川岂等耶。当时儒者虽引舜典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之义。以传会其说。似是而非。殊不得实。复援管夷吾对齐桓公封禅之言。是亦非出二帝三王之书也。汉书称倪宽议封禅曰。然其荐享之义不着于经。诚然也。昔太史公虽以之为书。盖避其当时依违。不敢灼然是非。弟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而封禅焉。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至于班固议论郊祀至封禅。或可或否。亦不灼然是之非之。但推谷永之奏为正。后世宜有卓识贤者毅然推二帝三王之制度。折中夫秦汉旧事。以俟乎后世之为封禅者可也。吾尝慨先儒如杨子云之徒。徒善着书是非今古。万世而卒不及此。文中子虽稍辩之欲警隋之封禅者。而其说甚略于穆。后世如有功德不充符瑞未至辄以其法而苟为之者。其何以质之耶。韩子平生自负。谓能专二帝三王之道。而善斥百家古今之谬妄。安得一朝稍黜乃自衰谬反以秦皇汉武之雄侈夸诞者以事其君乎。韩子其所守如何哉。就令其君稍有功德可封禅也。犹宜斟酌比较太宗之时而然后举之。唐之文皇帝。平数百年之积乱独振王道。其功德崇盛宜比乎禹汤文武。虽汉之文景。尚恐其不足预其所有如此太宗犹不敢议封禅。故曰。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虽缺封禅亦可比德尧舜。如百姓不足。虽修封禅亦何异桀纣。昔秦始皇登封岱宗奢侈自矜。汉文竟不登封。躬行俭约。今皆谓始皇为暴虐之主。而汉文为有德之君。由此而言。无假封禅。唐太宗可谓圣贤有道之君者也。而章武之时。其治道功德符瑞。其胜于太宗乎。不直不胜。亦恐不及正观之风远矣。而韩子乃欲其封禅。何其不思之甚也。然则秦汉文封禅者。岂专告其成功于天地耶。乃慕神仙求长生永寿而为之者也。是故其书曰。封禅即不死黄帝是也。又曰。上封则能僊登天矣。元和之末。天子方惑神仙长生之说。引方士柳泌服饵其金丹而为患殊甚。况又推秦皇汉武欲其重之。韩子举事其见几乎。岂其遭斥逐穷窘欲媚人主以自苟解免欤。中庸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斯谓所向苟不失其理。皆可安之而无以宠辱祸福乱其志也明夫君子能以中庸而异于小人也。昔孙叔敖相楚。三进三黜而无喜愠之色。白居易斥浔阳。不以迁谪介其意。二子如此。盖亦以中庸而自处也。韩子既勇于言事。方降为郡吏。乃举动躁妄矜夸嗟咨。不能少安。不及孙子白乐天也远矣。

第十一

韩子与冯宿书论文。谓人不知其文。遂自比杨子云。为太玄之时。乃引雄之言曰。世不知我无害也。后世复有杨子云。必好之矣。因谓子云死近千载。竟未有杨子云可叹也。其时桓谭亦以雄书胜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云岂止与老子争疆而已乎。此不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见于世。不知其人。果何如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已上皆退之文)吾视此未尝不抚书而为其太息。谓韩子可贤耶。何其为言之易也。夫圣贤之所以着书。岂欲与人争彊乎。圣贤唯恐道不明而人不治。故为之书欲以传其道也。岂意与人争疆也。不争而乃有所为耳。夫以其所为而与人欲争疆斗胜者。此特流俗使气不逞者之所尚也。圣贤如此而为其去众人也何远哉。其道至自形人之不至。其言是自形人之不是。其人有知遂自服而尊美也。岂有争之而得人尊美乎。自古着书而其文章炳然蔼如也孰如孔子。而孔子曰。文莫吾犹人也。圣人岂以其道而苟胜乎。中庸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君子居之。是岂以争之而为强耶。语曰。由也兼人。故退之。是圣人岂欲儒者而与人争彊乎。韩子师儒。为言不类其法。不亦误后世之学者也。若老子之书。其所发明三皇五帝之道德者也。其文约而详。其理简而至。治国治家修身养神之方。出师用兵之法。天地变化之道。莫不备之矣。孔子尝从事而师问其人岂非以其如此也。而老子岂易胜之乎。又况其所尚以不争为德也。子云平生学问于蜀人严遵君平。故其法言盛称于君平。君平乃治老子者也。及子云为太玄。乃以一生三为创制之本。是亦探老子所谓一生二二生三者也(此说见太玄解义)故子云曰。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雄书之宗本既出于老子。而谓玄胜老氏。亦其未之思也。然桓谭岂为能知子云乎。而韩子乃援桓谭之言。则已可笑矣。乃又曰。其弟子侯芭颇知之。以为其师之书胜周易。此又韩子之大谬矣。若雄之太玄。设方州部家四位者。乃易之四象六画耳。布八十一首者。易之六十四卦也。二百四十二表存之而不尽书者。依周武口诀也。展七百二十九赞者。乃易之三百六十爻耳。其本不出乎阴阳二仪。其生剋不出乎七八九六五行之数。其纪纲不出乎三极之道。而雄之书大底资易而成之耳。其法言曰。其事则述。其书则作。汉书称雄亦曰。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皆酙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吾尝治易。得其四象八卦之数。凡玄之所存者。六气五行三才七政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七十二候五纪五方五神五音十二律九宫十日十二辰。莫不统而贯之。盖圣人含章天机秘而不发耳。至汉而焦赣京房辈辄分爻直日。而易之道遂露矣。子云盖得意于焦氏之分爻也。复参之以浑天之法。然其巧思推数。自起其端为位为首为赞。以钤乎一岁。傚易以占天人之事。此其贤也。夫易者资河图洛书以成之。盖天地自然至神之法。非圣人之创制也。然非圣人亦不能发明之。虽其时世更历三古藉圣人发挥者九人焉。唯伏牺文王孔子。事业尤着。若子云之书。其始何出而何得之。其为书之人何如于伏牺文王仲尼乎。然玄之法。盖出于人之意思经营之致耳。与夫天地自然之道。固不可同日而言哉。子云之贤不及伏牺文王孔子。虽童蒙亦知其然也。而韩子以侯芭为颇知之而谓玄胜易。何其惑之甚也。晋书谓。王长文尝着书号通玄。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时人比之杨雄太玄。是亦可谓胜易乎。彼侯芭者尚不知其师之所祖述。何妄为之说掩抑圣人之经。乱后世学者之志。非细事也。此足以识芭之狂。愚何甚也。不必待见其他文而知其为人也。韩子于此当辨斥之。以尊证圣人之道可也。乃更从事其说。苟以资其自矜。儒者果当尔耶。吾恐以文争强而后生习为轻薄。人人无谦敬之德。未必不自韩子之造端也。吾尝谓。杨子因易以成书。其谓述之可也。不应作经自为其家与夫大易抗行。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仲尼犹不敢作。子云乃作之欤。汉书谓。诸儒讥杨子非圣人而作经。盖亦以其不能尊本也。何复用其书胜易以重儒者之相非耶。

第十二

韩子以上书斥佛骨得罪。谪之潮阳。舟过洞庭湖。惧谪死。乃求祐于黄陵二妃之庙。韩子自谓比之圣贤正直不狥邪斥佛何遽乞灵于妇人之鬼耶。昔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丘之祷久矣。夫圣贤乃自信其诚素合乎天地神祇也。不待祷而求福。韩子祷之。其亦有所未合乎。及其得还乃出财治其庙。以具礼物祀之。为书以志其事。夫黄陵庙者。古今相传云。二妃从舜南巡有苗道死。遂瘗洞庭之山。由是庙焉。然此但世俗相传耳。虽稍有所见。皆杂家或辞或志。非六艺备载。舜典唯曰陟方乃死。檀弓亦止曰舜葬苍梧之野。盖二妃未之从也。他书或曰二妃葬于衡山。或曰洞庭山二女所居。自天帝之女也。非舜之妃也。韩子自负师经。为圣人之徒。当此宜执经以正其世之疑讹可也。反从事而益为其说。孔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者謟也。二妃其事未正。复非己祖祢。而韩子事之。韩子不信佛而方遭毁佛骨之谴。何苟欲鬼神之福也如此。而不畏夫孔子之言耶。

第十三

韩子为处州孔子庙碑。以孔子社稷句龙弃。比而校其祭礼之丰约。谓孔子以德得盛礼之祀。胜于社稷与句龙弃。其词曰。其位所不屋而坛。岂如孔子用王者事。巍然当座。以门人为配。自天子而下。北面拜跪荐祭。进退诚敬礼如亲弟子者云云。夫社稷者。用其达天地之气正。以不屋而坛为尊。唯丧国之社乃屋。示绝阳而通阴戒之也。故社稷屋之。乃其辱耳。韩子欲以社稷之无屋与孔子校其荣。何其不知经之如此耶。夫孔子者自以其教为儒者之先圣。固当享其释菜释奠之礼。乌可以句龙弃等比功德乎。是又韩子其评论之谬甚也。

镡津文集卷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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